治愈艾滋病将不再是个别例子

随着有效预防措施和抗逆转录疗法的普及，全球艾滋病新增发病人数和死亡人数正在持续减少。不过，由于抗逆转录病毒药物只能短时间内抑制体内病毒的复制，无法彻底清除病毒，艾滋病仍然是对全球健康影响最大的传染病之一，科学家一直在努力寻找能够彻底治愈艾滋病的方法。2025年12月初，国际著名学术期刊《自然》杂志在线发表了三篇艾滋病治疗的重磅研究论文，为大规模治愈艾滋病带来了新希望。

这个病例有点特殊

这三项研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名60岁艾滋病患者被治愈的细节。该研究由德国柏林夏里特医学院和柏林健康研究所的免疫学家克里斯蒂安·盖布勒（Christian Gaebler）领衔完成，是全球第七例公开报道的艾滋病治愈案例。2024年7月，该团队已在德国慕尼黑举行的第25届国际艾滋病大会上提前宣布了这一令人振奋的消息，此次在《自然》杂志上则以研究论文的形式公布了更多的治疗细节。

该男性患者2009年被诊断患有艾滋病，6年后不幸又被确诊罹患急性骨髓性白血病。这既是一件坏事，也是一件好事。此前已有六位幸运的艾滋病患者，正因为罹患白血病或其他癌症，不得不接受同种异体造血干细胞移植，结果这些患者体内已多年检测不到艾滋病病毒，被认为达到了“治愈”标准。

这是因为艾滋病病毒必须结合人体细胞表面上一种名为CCR5的特殊受体蛋白，才能入侵人体细胞。当人体细胞CCR5基因发生突变，缺失了一段由32个碱基对组成的特定序列，会导致CCR5受体蛋白结构发生变异，艾滋病病毒无法与之有效结合。缺乏CCR5受体蛋白的协助，艾滋病病毒自然无法感染人体细胞，因此携带纯合CCR5基因突变（即两个CCR5等基因均发生了32个碱基对缺失的突变）的人通常不会感染艾滋病病毒。

2009年，美国人蒂莫西·雷·布朗正是在德国柏林接受了携带这种纯合CCR5基因突变的造血干细胞移植两年后，奇迹般地成为全球首个被治愈的艾滋病患者，他也被称为“柏林患者”。首位柏林患者被报道后，人们自然期望有更多的艾滋病患者得以治愈，但是现实情况并不是这样。

科学家认为，这种造血干细胞移植疗法并不适合普通艾滋病患者，只有在治疗艾滋病患者的白血病等肿瘤时才会采用，因为这种疗法的风险和成本都非常高，在抗逆转录病毒药物可以有效抑制病毒的情况下不值得冒险；另一方面，一般认为艾滋病患者必须接受携带纯合CCR5基因突变的造血细胞移植，才更有希望实现治愈，而在欧洲高加索人群中只有约1%的人携带这种纯合CCR5基因突变，导致符合要求的造血干细胞供体比较难找。这是全球艾滋病治愈案例比较稀少的两个主要原因，而盖布勒教授团队报道的全球第七例被治愈的艾滋病患者则有可能改变这种局限，让更多的艾滋病患者被治愈。该患者因为也是在柏林被治愈，因此被称为“柏林患者2号”。

第二位柏林患者在确诊艾滋病后，因为参加一项旨在评估抗逆转录病毒治疗时机策略的临床试验，并没有立即接受常规的抗逆转录病毒治疗，在确诊白血病之前的6年里，他体内健康T细胞数量和病毒载量大多数时候都处于可控范围。2015年4月，他的病情开始恶化，随后被诊断患有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医生为他提供了化疗和抗逆转录病毒治疗，以缓解白血病症状和控制体内艾滋病病毒复制。

有希望为他治愈艾滋病的造血干细胞移植也自然在考虑之列。盖布勒教授团队原本希望能找到与患者匹配的纯合CCR5基因突变造血干细胞供体，但是只找到携带单个CCR5基因突变的供体。好在患者本身也携带了单个CCR5基因突变，医生们推测这种新的组合可能对患者艾滋病的长期缓解有帮助。

在征得患者同意之后，2015年10月，医疗团队为患者进行了造血干细胞移植，随后该患者接受了标准的放疗和化疗，并服用了抗排斥药物。术后，移植的造血干细胞表现良好，白血病得到完全缓解。2018年9月，在患者主动要求下，抗逆转录病毒药物也正式停用，这时候患者体内也检测不到这些药物的残留。在干细胞移植之前和抗病毒治疗之前，研究人员都能轻松检测到艾滋病病毒DNA，其中约有23%属于完整病毒颗粒。

到2025年12月盖布勒教授团队的论文在线发表时，也就是患者停用抗逆转录病毒药物七年多之后，患者体内的艾滋病病毒DNA一直处于无法检测到的水平，无论是完整病毒还是病毒片段，这说明患者体内可复制的艾滋病病毒颗粒数量已大幅降低，甚至被完全清除。

清除病毒库最为关键

第二位柏林患者体内艾滋病病毒缓解时间仅次于第一位柏林患者和伦敦患者，是目前已治愈案例中缓解时间第三长的。研究人员分析发现，外源的造血干细胞已成功嵌合到患者的血液中，供体和患者共享了一种与更佳艾滋病临床表现有关的CCR5单倍型配对，暗示杂合CCR5基因突变也会有一定的艾滋病病情缓解优势。

在目前全球7名已治愈案例中，除了第二位柏林患者，另外还有三位患者的艾滋病治愈与杂合CCR5基因突变有关，包括一名接受野生型CCR5基因，但自身携带杂合CCR5基因突变的长期缓解患者。其他研究团队也发现，在病情控制得较好的艾滋病患者中，携带杂合CCR5基因突变的频率非常高，这类患者即使无法控制体内病毒的复制，但仍然保持基本正常的免疫功能，也没有显著的病情恶化。这说明纯合CCR5基因突变的造血干细胞移植，并非艾滋病病毒多年缓解或彻底治愈的必要条件。因此，造血干细胞移植供体选择范围至少可扩展到携带杂合CCR5基因突变的捐献者，这一基因型约占欧洲高加索人群的10%，将大大扩大造血干细胞供体的来源。

由于潜在风险较大、治疗成本较高等多种因素，类似的造血干细胞移植疗法主要用于遭受艾滋病和癌症双重打击的患者，并不完全适用于普通艾滋病患者。

不过，研究人员认为第二位柏林患者的艾滋病治愈可能更多归因于体内病毒库的彻底清除，因为他们发现干细胞移植之初，患者体内针对艾滋病病毒的特异性自然杀伤细胞大量增加，导致抗体依赖细胞毒性处于最高水平，随后缓慢降低，推测这种特异性抗体依赖细胞毒性在持续杀死感染细胞、清除病毒储存库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如果能找到类似刺激特异性自然杀伤细胞增殖、激活相关抗体依赖细胞毒性的疗法，彻底清除患者体内病毒储存库，可能为更多艾滋病患者带来长期缓解或彻底治愈的希望。

特异T细胞带来新希望

在《自然》网站上同期在线发表的两项研究则探索了另一种艾滋病治疗方向，可能为普通艾滋病患者带来新的希望。虽然这两项研究均与广谱中和抗体相关，但是都将治愈艾滋病的希望指向一种特殊的T细胞。

其中一项研究由麻省总医院布里格姆分院拉贡研究所大卫·柯林斯博士领衔，该研究团队分析了四项临床试验中12名接受广谱中和抗体治疗的艾滋病患者之后，发现在病毒血症控制较好的患者体内，原本就少量存在的CD8阳性T细胞在广谱中和抗体治疗之后大量增殖，并能持久维持强健的细胞毒性。这些T细胞可靶向艾滋病病毒感染的细胞，激活免疫系统杀死这类感染细胞，而且这些特异性T细胞还具有干细胞特性，能分化出更多细胞毒性效应细胞，协助杀死更多的感染细胞，从而有助于患者病毒库的清除。

在同期发布的另一项研究中，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研究人员开展了一项艾滋病联合疗法临床试验，10位患者接受了包括一次艾滋病疫苗注射、一次抗逆转录病毒治疗期间的双广谱中和抗体注射和一次停用抗病毒药物后的双广谱中和抗体注射，其中7位患者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病毒控制，在停止抗逆转录病毒治疗之后低病毒载量状态维持数个月，均符合干预后控制的标准。有一名患者的情况更令人振奋，他在停药后维持了18个月以上的无病毒状态，有希望成为无需造血干细胞移植就能达到长期缓解的艾滋病康复者。

研究人员发现，这些干预后控制并不与广谱中和抗体直接相关，而是与CD8阳性T细胞大量增殖高度相关。这类T细胞能持续发挥特异性靶向杀死艾滋病病毒感染细胞的作用，其大量增殖和免疫激活可能与艾滋病疫苗和广谱中和抗体的使用有关，但是需要在更大规模、设计更加科学的临床试验中加以验证。

《自然》杂志网站在同期配发的新闻评论指出，这两项研究为未来实现无需抗逆转录病毒治疗的艾滋病长期缓解甚至治愈提供了新的希望和思路。从这些研究可以看出，靶向艾滋病病毒感染细胞的CD8阳性T细胞非常重要，特别是那些具有干细胞特性的T细胞，不仅能维持自身增殖，也能分化成更多具有细胞毒性的效应细胞，发挥细胞毒性作用，清除被艾滋病病毒感染的人体细胞。基于上述研究，科学家希望开发基于CD8阳性T细胞的疗法，通过体内激活或体外培养等方式，形成具有再生潜能的特异性T细胞群，靶向清除潜伏在身体深处的病毒感染细胞和组织。

该评论还认为，广谱中和抗体虽然不能直接实现艾滋病的长期缓解，但是可能与T细胞发挥协同作用，促进微环境的改善，增强CD8阳性T细胞等免疫细胞的活性，另外集成艾滋病疫苗、广谱中和抗体和免疫调节剂等多种免疫治疗方案，可能是未来实现普通艾滋病患者长期缓解甚至治愈的重要方向。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汤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