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踏上葡萄牙的土地,也不是我第一次在这里“遇见”若泽·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这位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公认为葡萄牙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三年前,我在波尔图著名的莱罗书店,看到几排书架专门陈列他的作品:《失明症漫记》《修道院纪事》《大象的旅程》……一个个熟悉的书名映入眼帘,仿佛在无声召唤。两年前,在里斯本大学附近的加尔维亚斯宫图书馆,墙上一句他的名言深深打动了我:“人类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我认为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了解到,这座图书馆曾是他青年时代夜以继日阅读的地方。他曾说:“它并不大,但对我来说,它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如今,我来到里斯本地标性建筑“尖石宫”内的萨拉马戈基金会展览馆,再次与他“相遇”。
最先吸引我的,是尖石宫门前那棵逾百岁的橄榄树。它来自萨拉马戈的故乡阿辛哈加(Azinhaga),树下安葬着他的骨灰,还埋着一本纪念文集《致萨拉马戈的文字》——书中收录了他去世时友人写下的追思文章。覆盖其上的泥土,取自他晚年定居的西班牙兰萨罗特岛。2010年6月18日,萨拉马戈正是在那里辞世。树下镶嵌的墓志铭摘自《修道院纪事》的最后一句:“但他没有升上星辰,因为他属于大地。”不远处,一枚巨大的铜制大象脚印静静伫立,呼应着他晚年作品《大象的旅程》。从这里开始,萨拉马戈仿佛再次启程,踏上一段无人知晓的精神远行。
萨拉马戈基金会由作家本人于2007年创立,是一家致力于捍卫《世界人权宣言》、推动葡萄牙及全球文化发展的非营利机构。自2012年起,基金会总部设于尖石宫。这座建于16世纪的宫殿,因外墙布满钻石状凸石而得名。考古人员曾在底层发现罗马与摩尔时期的遗迹,包括古城防御墙、鱼盐加工设施等,现已作为常设展向公众开放。基金会展览馆位于二楼。
步入展厅,迎面是一幅巨大的萨拉马戈肖像:他身着浅灰色西装,一手插袋,一手轻搭腿上,神情从容中透着倔强。深邃的眼神仿佛正凝视观者,又似在发问。展板上的葡语标题“Saramago – A semente e os frutos”(萨拉马戈——种子与果实)点明了展览主旨:追溯其创作的根源与成果。
展厅内陈列着他各个时期的笔记、手稿与打字稿,清晰勾勒出其写作轨迹;墙面展示大量剪报、访谈影像与纪录片片段,还原他在公共领域的声音与形象;私人文献区则呈现他与友人、同行的往来信件。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整面“译本书墙”,集中展示了其作品在全球数十种语言中的版本。展览还复原了他的书房:书桌、打字机、眼镜、藏书一应俱全,仿佛他刚刚离开片刻。诺贝尔奖专区陈列着他获奖的相关资料,包括那枚珍贵的奖章,并辅以丰富的视听材料,多维度呈现其思想脉络与文学成就。
一张祖母的照片令我驻足良久。照片中,老人端坐木椅,白发梳整,面容清瘦却安详。她身穿深色碎花长裙,脚踩厚袜与旧式皮鞋,面前摆着一盆天竺葵,背景隐约可见农具。旁边是一篇1960年3月14日发表的专栏文章《写给我祖母的一封信》。借助翻译,我轻声读出其中段落,被那饱含深情又极具画面感的文字深深触动:
“你已经九十岁。你老了,满身疼痛。你告诉我,你曾是你那个时代最美的少女——我相信。你不识字。你的双手粗糙变形,你的脚僵硬麻木:你曾用头顶过成吨的秸秆和木柴,挑过一池又一池的水,你每天都看着太阳升起。你所揉过的所有面团,足以办下一场普天同庆的盛宴。你养育过人,也养育过牲口;在寒冷快要把小猪冻死的时候,你甚至把它们抱上自己的床。你给我讲过鬼魂和狼人、古老的家族纠葛、一桩致命的罪案。你的房梁,你的炉火——你怀孕七次,七次生下孩子。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你不懂政治,不懂经济,不懂文学,不懂哲学,不懂宗教。你继承的只是几百个朴素的词语,一个最基本的词汇表。靠着它们,你度过一生,如今仍在继续生活……”
萨拉马戈1922年出生于里斯本北部里巴特茹地区的小村阿辛哈加。“萨拉马戈”本是一种野生草本植物,在饥荒年代,其叶曾是穷人家的应急食材。尽管官方登记出生日为11月18日,他本人坚称是16日。两岁时,全家迁居里斯本。父亲曾作为炮兵参加一战,见过外面的世界,这或许促使他离开故土。尽管成长于首都,萨拉马戈始终与乡村保持紧密联系。后因家境困难,他中断中学学业,进入职业学校学习机械钳工。
展览中展出他为诺贝尔奖撰写的自述:“小学时成绩优异:二年级就能写出无拼写错误的作文,三、四年级一年读完。中学第一年表现突出,第二年稍逊,但仍深受师生喜爱,十二岁便当选学生会干部……但父母无力承担学费,我只能转入职业学校。”
五年技校生涯中,他意外接触到文学课——虽无书可买,直到19岁才借朋友的钱购得人生第一本书。此后,他每晚前往加尔维亚斯宫图书馆苦读,“孤身一人,无人指点,仅凭好奇心与求知欲,磨砺出自己的阅读品味。”
1947年,他出版首部小说《罪恶之地》(原名《寡妇》)。因出版社认为原名“缺乏商业吸引力”,他被迫接受改名,且未获稿酬。小说以里巴特茹农村为背景,讲述一位年轻寡妇的生活。多年后他坦言:“我对寡妇一无所知,更别说富有的年轻寡妇。”
1953年,他完成长篇《天窗》,以笔名“Honorato”出版,献给外祖父。小说描绘里斯本一栋公寓楼中六个贫困家庭的日常与纠葛。他自认此作比处女作更成熟,但仍显青涩。手稿完成后一度失踪近三十年,直至1988年被出版社在档案中重新发现。萨拉马戈请求归还,并决定生前不出版——该书最终于他去世后问世。
1950年代初,他创作大量短篇并尝试戏剧,却屡屡受挫,甚至怀疑自己“没有任何值得写、值得被读的东西”。这些早期手稿首次公开展出,揭示了他文学之路的坎坷起点。
1959年,他曾谈及一部未完成的小说构想:“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也是一场关于性格与气质的探讨。”但他坦言:“也许我永远写不成它。为了让故事可信,我必须投入更多自我——而我已在内心挣扎了十五年。”
此后近二十年,萨拉马戈几乎从文坛消失。1949年因政治原因被解雇教师职务,转而进入金属公司;五十年代末进入出版社做编辑,以“非作者”身份重返文学圈。直到1966年,诗集《可能的诗篇》出版,他才重新以创作者身份亮相。1971年成为《里斯本日报》专栏作家,1975年出任《新闻日报》副主管。
1976年,他赴阿连特茹地区拉夫里定居,深入调研无地农民生活,并据此创作小说《从地上站起来》。展柜中整齐叠放的采访手稿令人动容:1977年3月28日,他在蒙特莫尔-诺沃采访三位六旬以上老人,记录长达16页;4月21日,又赴昆塔斯探访被大地主侵占土地的村民,详细记下地貌变迁与压迫手段。
1980年,《从地上站起来》出版,讲述1910至1979年间阿连特茹人民的抗争史。这部作品被视为他首部重要长篇,也标志着其独特叙事风格的确立。他回忆写作过程:“起初我按常规写作——有提纲、对话、标准标点。但写到第24或25页时,我忽然开始将直接引语与间接引语交织,打破句法规则,像说话一样写作。”他意识到,这种形式恰是“将农民给予我的东西还给他们”——他已成为他们的一员,用他们的语言讲述他们的故事。
他强调,这本书虽写阿连特茹,却与他的出生地血脉相连:“我必须为那些人辩护——我的祖父母、父母、叔伯,那些文盲而贫困的人。”
此后,他接连推出《几乎是物体》(1978)、戏剧《夜晚》(1979)及《我拿这本书怎么办?》(1980)。整个1980年代,他专注于小说创作,《修道院纪事》《里卡多·雷斯之死》《石筏》《里斯本围城史》相继问世。
1986年,他结识西班牙记者皮拉尔·德尔·里奥,两人于1988年结婚。1991年,因小说《耶稣基督的福音》被葡萄牙政府以“冒犯天主教徒”为由阻挠参评欧洲文学奖,夫妇二人于1993年移居兰萨罗特岛。此后,他笔耕不辍,完成《失明症漫记》《所有的名字》《洞穴》《双生》《死亡间隙》《大象旅行记》《该隐》等代表作。1995年获葡语文学最高奖“卡蒙斯奖”,1998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
在《修道院纪事》手稿前,我忆起三年前参观马夫拉修道院的情景——那座为国王誓言而建的庞然巨构,耗费十三年、五万工人之力。萨拉马戈在书中揭露权力与宗教如何合谋,将无数无名者碾作尘土。小说另一条线索,则是工人巴尔塔萨尔与拥有“看见灵魂”能力的布利蒙达,以及试图制造飞行器“帕萨罗拉”的神父古斯芒。展览中甚至展出了萨拉马戈亲手绘制的飞行器草图——虽显稚拙,却彰显他以文字构建视觉世界的非凡能力。
他强调,《修道院纪事》并非传统历史小说:“它是用当下的光照亮过去,融入了我全部的成长经验、世界观与对社会的理解。”
除文学创作外,萨拉马戈始终以知识分子身份介入公共事务。展览专设板块呈现他对各类社会议题的评论与行动。正如他所言:“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我从未背离作为公民的良知。一个人走到哪里,公民意识就应随之同行。我不记得写过一句违背政治信念的话——但这不意味着文学屈从于意识形态,而是当我写作时,我在表达一个‘完整的人’的全部。”
展览尾声,一幅极具张力的肖像令人久久凝视:萨拉马戈立于幽暗之中,身体左侧被微光勾勒,半明半暗的面容透出沉思。最震撼的是,他腰间紧紧绑着一摞厚重、破旧、纸页微翘的书——用粗绳与黑布固定,如盔甲,亦如武器。
书,是他一生的负担,更是他毕生的信仰。